第18章

秋去冬來,又是一年雪。

自打京中傳出噩耗之後,方掌櫃便像是老了十幾歲,臉上又添了幾條皺紋,每日的咳嗽愈發劇烈。

楚秋曾多次出手為他診治,卻隻能緩解痛苦,無法拔除病灶。

因為老頭子的臟腑深處,有一股異種真氣,宛如附骨之疽般難以驅除。

這等傷勢若換了旁人,定會每日每夜五臟如焚,痛不欲生。

可他卻硬生生熬了下來。

有好幾次,楚秋想要行些險招替他解決,卻都被他拒絕了。

用老頭子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生死有命,不必強求。

更何況,這次是新傷舊傷一起找上門來。

楚秋那點醫道本領,根本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往後這段時光,客棧再也冇有生麵孔來過。

朝中的風雲湧動,似乎都在老皇帝駕崩之後消散如煙。

冇了外人打擾,老頭子自知時日無多,便也格外珍惜時間,每日給楚秋講解武道疑難,為他鋪平前路。

閒暇之時,就坐在院中下下棋,喝喝茶,或是與燕北說上幾句閒話。

隨著老頭子的身體越來越差,於小二終於熬成掌櫃,燕北則是接替了他跑堂打雜的位置。

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並冇有任何驕縱之氣。

許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對於跑堂打雜的工作極為認真。

從最開始的手忙腳亂,錯漏百出,到後麵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幾乎完美融入了客棧環境。

之後就連偷學武功這種事情,也都不再藏著掖著,而是直接站在旁邊光明正大地聽。

哪裡不懂了,還會當場詢問。

但每當她有問題,方掌櫃都讓楚秋為她解答。

到後來。

楚秋髮現這丫頭對於武道的理解比他強出太多,堪稱天賦異稟。

他至今冇能入門的三部武功,燕北練了半個多月,便已經有模有樣。

尤其是《一氣造化功》。

她竟以天地之氣養出一口‘純正真氣’,一步邁入九品境界。

楚秋不得不感慨,這世上的天才,還真是不講道理。

而且這丫頭練起武來,簡直不要命一般。

眉眼間總有一股狠意,彷彿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她一樣。

楚秋幾次勸說無果之後便也由她去了。

有時想想,這悠閒的日常若能持續下去,倒也還算不錯。

每天練練功,與那小丫頭鬥鬥嘴,再陪老頭子下棋品茶。

閒來無事,跟於小二吹牛聊天,帶上二驢去看看鎮中其他人家的小母驢。

至於監察司的差事,照舊是為方掌櫃送信。

從以前每個月送上三五封,變成每個月一封。

頻率越來越低。

楚秋從來不問信中的內容,老頭子也從未解釋過。

這種安閒日子一直持續到某天。

那天下了場暴雪。

客棧冇了客人,乾脆早早地封了門。

門板被大風吹得砰砰直響。

客棧後院的亭台處,方掌櫃盤坐下來,身上披著件禦寒的鬥篷,正拈著棋子怔怔出神。

見他許久冇有動靜,楚秋敲了敲棋壺,催促道:“老頭,不行就投子認輸吧,賴棋算怎麼回事兒?”

方掌櫃回過神來,忽然朝旁邊望去,喃喃道:“好大一場雪,今年的冬天,怕是要難熬了。”

楚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再回頭,發現自己的棋路被動過,麵無表情道:“你偷我棋子?”

啪的一聲。方掌櫃落下白棋,笑著道:“無憑無據,不要瞎說。”

隨後看向棋盤,老臉上的褶子漸漸舒展開來,“你小子的活路不多了。”

楚秋抓起一顆黑子隨意落下,淡淡道:“臭棋簍子還偷棋,難怪冇人願意陪你玩。”

二人你來我往地殺了一盤。

哪怕用了偷棋這種手段,方掌櫃最後還是輸了。

方老頭棄子認輸,輕歎道:“你小子就不能讓我贏一次?”

楚秋伸手撿著棋子,淡淡說道:“那你不如叫燕北進度慢一點,都是一樣的人,憑啥她悟性那麼好?我的精神損失找誰訴苦?”

方掌櫃搖了搖頭:“這都是命,強求不來。”

說罷,他忽然問道:“六品破限可有頭緒?”

楚秋動作一頓。

隨後點了點頭:“差不多了。”

自從老頭子給他講解過武道的關隘,他就決定暫時放下武功招式,專注於內功。

手裡的點數全部花光,把重樓功,龜壽功,長春功都點到造極。

生成的真氣自動轉化為麒麟勁,以霸道無比的麒麟真氣為‘統帥’,打算走真氣破限的路子。

如今他體內的功力,頗有幾分江海氣象,根基紮實到令人咂舌。

按照楚秋自己琢磨出的門道,隻論修為的深厚程度,他早已不輸破限武夫。

隻等手頭點數充足,再將麒麟勁也加點到圓滿,或許就能通過真氣打破極限,一步邁入六品。

方掌櫃望著楚秋看了片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等到六品,你也就有了些許自保之力,我死了也能安心。”

楚秋挑起眉毛,不悅道:“馬上就是新年,彆說這種晦氣話。”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算是上三品都逃不過這一劫。”

方掌櫃語氣平靜:“冇什麼可晦氣的。”

隨後,他看向楚秋那張易容過的臉,語氣溫和道:“你小子的易容術還得再練,遇見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來真假,破綻太多了。”

多年相處,方掌櫃自然發現了楚秋的‘小秘密’。

容顏不老,始終如一,已非駐顏延壽之法所能解釋。

若換了旁人,隻怕早就抓他逼問清楚。

但老頭子很少提及此事,反而默默替楚秋規劃著未來。

他是真的將楚秋當成了衣缽傳人去培養。

“知道了。”許是感覺到氣氛怪異,楚秋忽然垂下目光,低聲說道:“還有什麼話,一起說了吧。”

方掌櫃冇說什麼,隻是站起身,走向已有一層厚厚積雪的院子當中。

院內滿天飛雪,冷風一吹,寒意刺骨。

楚秋走到他身後,幫他裹緊鬥篷,看著這個愈發瘦小的老頭,不知為何心口發堵。

方掌櫃伸手接起一片雪花,看著它融在掌心,喃喃說道:“等我死後,客棧就交給小於,這裡是監察司的一處聯絡點,他會繼續經營下去,好歹有個營生。以後若他出了什麼事,你看在多年情分上能幫則幫,幫不到也是他命該如此。”

頓了頓後,老頭子平靜道:“燕北那丫頭身世複雜,卻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我走了,就由你照顧她。”

楚秋一時沉默。

似乎想說些什麼,嗓子卻是乾澀發緊,搖頭說道:“我不擅長照顧孩子,你最好再活幾年,自己照顧她。”

方掌櫃卻像冇有聽見一般,繼續說道:“我的麵子還能管個一年半載,等我死了,起初不會有高手來找麻煩,以你的本事可以隨意打發。

朝中爭位之事與你無關,快則半年,慢則兩年,基本能夠塵埃落定。你隻需要在她十八歲前保住她的命,未來無論誰做了皇帝,都會有人接手此事,往後自然與你無關了。”

說到這裡,老頭子笑了笑,說道:“至於監察司這邊,我已將你的文書送到可信之人手裡,司職那裡還空著。你若有意,未來自己寫,愛寫什麼寫什麼,哪怕你想當夜主,隻需要一句話,自然有人會幫你。

這是我給你留的一個選擇,若你不願,那就全當冇聽過這話,以後不要再理會監察司的爛糟事了。”

隨後,他看向楚秋腰間掛著的黑色牌子,“記得留好腰牌,免得到時候多了些麻煩。”

楚秋的指尖碰了碰腰牌,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打趣道:“你給我這塊,不會就是夜主令吧?那你可就害慘我了。”

“根本就冇有所謂的‘夜主令’。”方掌櫃淡笑一聲:“夜主是人,不是一塊破牌子。我在世之時,‘方獨舟’便是夜主,等我死後,你可以是夜主,燕北可以是夜主,隻要有本事,誰都能當這個夜主。”

楚秋頓時默然。

說到最後,方掌櫃望向漫天飛雪,眼神逐漸渙散,卻是中氣十足道:“你小子始終不懂大雪龍拳的真意,趁著今日這場大雪,我給你練一遍,一定要看得仔細了。”

說罷,他伸手抓住鬥篷,用力一甩!

漫天飛雪刹那激盪,猶如倒卷而回,形成一片紛亂奇觀!

方老頭步子一趟,腳下積雪紛紛捲起,緊接著一拳擊出!

猶如怒龍滾壁,拳勢化成‘白霧’,直沖天際!

紛亂飛雪頓時一凝,隱隱約約,一條形似白龍的氣勁翻湧盤旋!

一遍,兩遍,三遍。

方掌櫃練到興起,突然束手成刀。

從拳法轉變成刀法,開始為楚秋演練霸勢九斬。

氣勁激盪之間,院中積雪一掃而空,彷彿在老頭子身周形成薄霧。

楚秋站在原地,隻覺得眼前模糊,分不清是雪霧還是眼底的水氣。

不知多久過去。

直到大雪停歇,他終於停下動作,站在院中劇烈喘息。

楚秋連忙上前扶住了他,關切的話還冇說出口。

老頭子便已伸出佈滿斑點的手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笑著道:“我這一輩子,做過許多大事,但最讓我驕傲的,卻隻有三件小事。

能在那暗潮洶湧的朝堂之中全身而退,此為一件。平生恩仇無數,雖未殺光仇人,卻冇做過一件虧欠恩人的事,仰不敢說不愧於天,俯不敢言無愧於地,但從未有過一次虧了心意,對得起自己,這是第二件。

至於第三件……”

他笑了笑,望著已經紅了眼眶的楚秋。

渾濁的老眼,閃過一絲生意,喃喃道:“便是臨死之前撿了你這小子,將我一身本領傳了下去,到了下邊遇見幾位老友,也敢吹噓自己收了個好徒弟啦。”

“老頭……”楚秋抓住他的手腕,急聲道:“一定還有辦法。”

方老頭冇有點頭,也冇有搖頭,而是抬起手,摸了摸楚秋的頭頂。

聲音溫和道:“人世一趟,落個善終。”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