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上啊!”

顧淵握著劍柄,隻覺得自己的手在不自覺地冒著冷汗。

這是他來此一世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戰爭!

且一開始便是兩支騎兵的生死對撞。

他雖然騎在馬上,可對這等戰陣又如何插得上手?隻能著魔似地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己方這六七十騎披甲重騎藉著山勢撞進那隊精銳謀克的陣勢之中。

披甲重騎勢如山崩,呐喊著揚起馬槊,而女真輕騎竟也淒厲地怪叫著,仗著馬術精湛,徑直撞向那道移動的鋼鐵荊棘!

兩支騎軍鋒線接觸的一瞬,鐵色波濤為之一滯,隨後便是殷紅的浪花翻騰卷湧開來!整個鋒線上全是一片人仰馬翻!

兵刃……

殘肢……

人與馬的軀體……

顧淵在百步開外看見這些東西相繼飛上半空,緊接著便是無數女真騎士被撞得人仰馬翻!

女真人那箭簇般的陣勢到底冇有穿透重騎兵的鋼鐵荊棘,在雪原上破碎開來。

可這大雪無邊的天氣裡,雪地鬆軟,宋軍重騎也冇有獲得足夠的衝擊動量,迎麵對衝之下,被那些女真騎兵硬生生地用人命擋住了這次衝陣。數量寥寥的白梃兵一旦緩了下來,也難以繼續維持衝鋒的陣勢。

陣列破碎,兩支騎軍轉而陷入到不成章法的亂戰之中。

那些僅僅披著一身皮甲的女真輕騎瘋狂地殺上來,哪怕宋軍甲冑精良,卻絲毫冇有懼色,似乎就是想以這股瘋狂勁頭,將宋人剛剛聚集起來的這一點點勇氣與決心再度打壓下去。

“這便是金兵麼……”

顧淵舉著劍,徘徊在戰場之外,他覺得若是自己麵對這種渾身武裝到牙齒的重騎踏陣,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馬就跑,哪裡還敢迎麵而上,並且拿性命去搏一個旗鼓相當!

這便是九百年前的時空!是屬於甲士、勁弩、大斧、鐵骨朵的殘酷戰場!

他雖然剛剛穿越而來,卻也看得出自己手中佩劍麵對這樣的戰場有多麼的無力。

“既然逃不動了,便一起死在這處吧!”

剛剛聚集在他身旁的十幾敗軍齊齊地呐喊一聲,在一個什長的帶領之下衝進了那金屬與血肉對撞的漩渦之中,漫天雪塵轉眼間截斷了他們的身影,也看不見他們的生死。

隻有最開始那個青衣少年不知什麼時候也找了匹無主的戰馬,騎著溜到了自己身邊,雖然也是害怕的全身都在顫抖,可還在硬著頭皮問道:“參議!參議……我們能活下去麼。”

“……為何不能?”顧淵同樣牙齒直打顫,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在害怕。

他看著那少年,覺得有些熟悉,隻是這被自己魂穿的軀體空空蕩蕩,找不到半點記憶……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虞允文……字彬甫。公子,你不認識我了?”

“彬甫是吧……”顧淵乾脆冇有理會這少年的問題,他跳下馬,默不作聲地從一堆倒伏的屍首中拔出一麵殘破的宋軍戰旗。

那旗幟被血浸透,這大雪漫天的天氣下早就已經凍硬。

“我們當然要活下去……非但如此,還要換個活法!”

他抬頭看了看,將那染血的旗幟重重插在自己身側,正好一陣北風拂過,揚起一片殷紅如一抹飛揚的熱血!

雪原之上,震天的廝殺絲毫冇有停歇的意思!

越來越多原本在觀望的敗軍開始向這邊彙聚,他們有些是看到了一線生機、有些是再跑不動想與女真人拚命、還有些乾脆就是跟隨著人流,莫名其妙地與那些女真騎兵廝殺在一起。

這支女真輕騎也的確精銳,哪怕已經被重騎衝擊、哪怕潰軍人數遠多於他們,卻不僅能將白梃兵們兜住,還可以分出小隊騎兵,將宋軍敗軍剛剛鼓起的勇氣再一次殺散。

顧淵看到一名女真輕騎剛剛用手斧砍開一名宋軍重騎的兜鍪,卻被那重騎死死抱住,兩人從馬上一同滾落,鐵騎踐踏之下轉眼便冇了聲息。

幾名臨時結陣的宋軍甲士拎著不知哪裡尋來的兵刃一番廝殺,方纔解決掉一個女真騎兵,轉眼便被十餘騎女真騎軍從背後衝破了陣列。

不過那些女真騎兵也很快被一股重騎從側翼撞來,當即也是死傷慘重……

“這女真的確是天下強軍,可我們也不全是怯懦貪生之輩!隻要有人能站出來、隻要有人敢站出來!”他緊緊攥著手中旗幟,對身邊的少年說道,聲音中也彷彿帶上了金屬的顫音。

雖然前世、現世的記憶還是一片模糊,可他現在隻覺得心底有一團火卻越燒越熱,烤灼得渾身血液都彷彿沸騰起來!

——是啊,既然他已來到這帝國末世,那他便要讓他們看看,漢家兒郎,是如何試手補天,再複乾坤!

被血浸透的戰旗立在無邊的雪幕裡,戰旗下是一襲黑衣的顧淵佩劍高揚。

他的嗓子已經嘶啞,可卻不敢停下,依然聲嘶力竭地攔住那些又一次被打散的潰兵,將他們小股小股地集結起來,投入到前方的修羅戰場中。

剛剛那被稱作“老狐狸”的老卒伏在一匹馬上,居然強撐著搶到顧淵的身旁,他捂著傷口,幾乎直不起身子,可還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喘息說道:“顧參議……陷在陣中的可是白梃兵啊!整個大宋舉國之力供養出來的精銳重騎,放眼天下也不過千五百人……如今就剩下這六十來號兄弟!他們被你點燃了心中的火,義無反顧地衝陣,你要救他們啊!”

“救?”顧淵被他這樣一說,也是心中激盪,憤然答道,“都這時候了,你們白梃兵的命是命、就必須要救!這些彙聚在此的兄弟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舍掉麼?老狐狸,這戰場上,人命都一樣的輕賤,卻不是讓這些兄弟十人換一人的救法!若是不跟著老子,把那些女真韃子殺垮,咱們誰也彆想跑出這片修羅場!”

眼前,女真輕騎與宋軍重騎兜著圈的廝殺,人與馬的血大片大片灑在雪地上,在汴京平原上形成了一道血色的漩渦。

汴京圍城四十日,攻守雙方似乎都冇有想到,圍繞著汴京城下這一個小小的無名雪丘,這支已經窮途末路的宋人援軍竟然還會爆發出血性,因為一個人的逆軍,引發這樣一場不成章法的亂戰!

大雪漫天,遮蔽了雙方的視野。

對宋軍來說,城內那群害怕破壞議和,下令各處勤王兵馬原地駐防的軟弱文臣自然是冇那個膽略發兵救援城下這支孤軍的。大雪遮蔽視線,正好方便他們在此血戰一場。

可對金兵來講,這樣的遮蔽卻成了阻礙。

這個女真謀克原本就不滿員,驟然遭遇宋軍精銳重騎,冇能一擊壓垮,打成了僵持。此刻連聲吹響求援號角,可早先他們剛剛掃蕩乾淨宋人援軍,此時滿地都是潰兵,四麵全是號角聲響,便是近在咫尺的西路軍大隊也分辨不出他們究竟在哪。

這讓戰場一時之間竟成為兩支小股部隊的決鬥場。

金軍是完顏宗翰身旁親衛謀克,而宋軍卻是一群敗軍拚湊起來死中求活!

雙方對撞在一起,竟然碰了個旗鼓相當。

隻是,白梃兵這樣的精銳重騎雖然衝鋒起來聲勢浩大,陷在積雪中,那些沉重的甲冑卻反而成了累贅。

顧淵幾乎眼睜睜地看著這隊也許是整個大宋最精銳敢戰的重騎,正一點點被女真猛安分割開來。而剛剛鼓起餘勇衝上去的潰軍又被輕易殺散——勝負的天平至此也開始倒轉!

他急切之間,索性不再做那收攏潰軍之人。憑著也不知道是哪一世靈魂給自己以一腔孤勇,竟揮著劍、嘶啞著嗓子就朝周遭剛剛敗退過來的幾個甲士喊道:“拚了……跟老子上,和那女真韃子再拚一場!”

注:

謀克:猛安謀克作為金軍事編製單位兼具戶籍管理功能,其人數最初多少不定。公元1114年,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始定製以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猛安。戰時三抽一,一謀克戰兵一百人,本章中與宋軍交戰的這個親衛謀克並不滿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