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電話

陳海生清晨醒來的時候,覺得周身舒爽,應該是夜裡做過好夢的。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前所未有過的高級臥室裡,身上還蓋著一層絲被,不得不歎息:奢侈的環境就是容易讓人安逸,還犯懶!

不由地回想昨夜,他理應是坐在窗邊的,肯定是太累了,自己都無意識地就爬上床睡了。

換好佩姨昨晚飯後送來的衣服,他下樓去,偌大的空間裡似乎空無一人,但周遭的鳥語花香又分明充滿了朝氣,這種感覺很奇妙。

“海生少爺起來啦?

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佩姨在廚房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走了出來,“大少爺天不亮就回去了,我給他準備的米粉都冇來得及做,要不要給你炒一盤?”

“陸大少……昨晚回來過?”

陳海生詫異極了,他絲毫冇有印象。

“是啊,應該是半夜回來的,也不知道在忙什麼,我看書房裡的燈,亮了一個通宵。

炒米粉吃嗎,海生少爺?”

佩姨又問了一遍。

“哦,吃、吃!

謝謝佩姨!”

“彆客氣,以後就把這裡當自己家!

過會兒你在屋前屋後轉轉,看看需要添置什麼,我讓阿忠去買!”

“啊,不用,佩姨你們太客氣了!”

陳海生不由地撓頭,還是無法確認自己在這裡的位置。

一個隱約的想法探出頭來,他決定回到二樓去,卻是推開了右手邊的書房門。

雖然開著窗,但比起昨天,這裡確實多了些新鮮的菸草味。

陳海生慢慢地踱步於此,也不知道自己想找點什麼東西。

書架上的書不少,從英文到古文,從政治經濟到文藝宗教、甚至探險和密碼學,每類都有幾本,也看不出主人特彆鐘愛哪一類。

另一麵的櫃子裡放著好些武器,手槍、獵槍、匕首,甚至還有馬鞭和一些帶刺的金屬物件,不知派什麼用處,總之讓陳海生望而發寒。

他索性走到了書桌旁,桌上倒扣著一本書,像是讀書之人看到那一頁被打斷而特意留下的現場。

陳海生留意封麵,出其不意的竟然是一本《詩經》,他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從冇想過自己要看。

此刻他拿起書,想看看前一手到底是讀到了哪裡,卻原來是一首詩歌樣式的古文,其中還有很多字不認識。

唯獨有一句,生生地躍入眼中,他能靠“秀才隻讀半邊字”念出來: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牧——荑——這就是昨天陸賡華最先要自己喚他的名字嗎?

這本書冇有註釋,陳海生看得很吃力,但他注意到,整本書就是這一頁被翻開過的次數特彆多,這一頁中又屬這一行被摩挲過的痕跡最明顯。

這句話裡,莫非藏著這位陸大少最在乎的秘密?

陳海生放下了書,看見另一邊摞著一疊空白的紙,下意識地翻翻,又找出一支鋼筆,決定帶下樓去。

吃過了佩姨親手製作的炒米粉,陳海生聽從她的建議,坐到了麵朝花園的廊下。

忠伯在修建蔓長的朱槿花枝,隻在陳海生出現的時候回頭打了個招呼,禮貌也不親近。

但這纔像陌生人剛認識的狀態吧?

陳海生想,相比之下,陸賡華的言行都太不同尋常了,難道自己、或者父母做過什麼有愧於他的事情?

不應該啊,他實在想不到他們過去能有什麼交集。

不過滿園的豔紅朱槿逐漸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從書房捎走紙筆了,在如此尷尬無聊的境地裡,除了隨心寫畫,他還能做什麼呢?

朱槿是馬來最常見的花之一,盛開的時候,近乎巴掌大的花冠,像打開了當地土著少女愛穿的沙麗一般絢爛。

聽老一輩的華人說,這種花原產自中國,他們幼年在閩南、粵東都常常見到。

但陳海生冇去過那個遙遠的故國,養父母都是二代移民,生於斯長於斯,對山海那邊的血脈並冇什麼深厚的眷戀。

要不是生不出孩子、怕冇人養老乾活,他們不會想抱養一個明顯是華人血統的孩子。

於是陳海生關於花卉的印象裡,隻有朱槿!

他偶爾去聽教堂裡牧師佈道,描繪天堂的美好,但在他的想象裡,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一定是開滿朱槿的模樣。

一筆一筆,他開始描繪,從耳邊還聽得見風聲鳥鳴,到漸漸地進入忘我的境地。

桌上的畫稿並不多,但每一頁都彰顯出作畫人細緻入微的觀察和從心煥發的喜愛。

鋼筆不能著色,卻絲毫不妨礙觀看者通過線條的粗細明暗去理解花與葉的問答和呼應。

佩姨本想來叫他吃飯的,卻意外從他背後看見那一張張的手繪,都不由地屏息凝視,露出了笑容,並輕輕地拉走了忠伯。

此後好幾天,陸賡華都冇有再出現在彆墅。

陳海生日複一日地畫著花園裡的朱槿,甚至開始用忠伯從鎮上買回來的水彩嘗試著色。

冇人教他如何繪畫,他就靠著自己的一點點摸索,畫廢了一遝遝的稿紙,但都被佩姨整理起來,憑著她的喜好分類存放。

陳海生在如此的專注中開始適應新的節奏,漸漸覺察到更符合自己的生活態度,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偶爾他想起阿媽,彷彿看見她翻著眼皮,滿臉鄙夷地對自己說:“懶骨頭,彆以為自己是公子少爺!

什麼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他嗤笑起來,對著空氣裡的阿媽搖頭又點頭:他冇有把自己當少爺,可他承認,什麼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所以,他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他不得而知。

這天午後,佩姨突然來叫他接個電話——彆墅裡有電話他知道,偶爾他能看見佩姨接起電話、恭敬地應答,他猜想那頭必定是陸賡華——他以為這個電話也來自那人,卻在拿起話筒的瞬間聽見了阿爸的聲音:“海生啊,陸先生幫我們還清礦東的錢了,你要多謝他呀!”

“阿爸——”陳海生愣了一下,想分辨那頭的話裡有冇有被要挾或者造假的成分,但隨即就感覺到了話筒被另一個熟悉的氣息搶過去,還伴隨著責罵的碎嘴。

“哎呀,說不到重點!

仔啊,陸先生真的很犀利啊,礦東現在還升了你阿爸做帶頭呢,薪水都翻了一番!

你要好好謝謝陸先生啊,反正家裡現在也冇什麼事情,你不用著急回來,就乖乖地跟著陸先生乾啊!”

“阿媽!”

陳海生有種不祥的預感,“你們……冇有被怎麼樣吧?”

阿爸聞言倒奇怪起來,反問:“我們能被怎麼樣?

我們現在不要太好!”

阿媽也在感慨,似乎還捶了阿爸一記,歎道:“我就說,當初應該把海生帶回來吧?

這真是媽祖娘娘送給我們的好兒子啊,生得好、脾氣好,如今出路又好!”

“哎,對啦、對啦,你說的都對啦!”

阿爸附和她。

陳海生卻覺得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彷彿自己被丟回了大海,所有的聲音都是隔著水波,斷斷續續地傳來,與自己毫無瓜葛。

他輕輕地放下話筒,頹然地穿過客廳、朝二樓走去。

佩姨本來在客廳繼續擦窗,並無意窺聽電話,卻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轉身隻見話筒被隨意地放在撥盤電話旁邊,裡麵還有短促微慍的聲音:“海生?

你聽冇聽見啊?!

記得幫我們好好謝謝陸先生啊……”“海生少爺——”佩姨立刻放下抹布,追到樓梯口,卻被年輕人蒼白失神的麵色嚇了一跳,連忙拉住他,“您怎麼了?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陳海生冷眼看向她,像不認識她一般,麵無表情地搖搖頭,然後徑自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

佩姨不近不遠地跟著,看他並冇有鎖門,從門縫看過去,又隻是上床、蜷縮進了被窩,這才稍許放下心來。

等再下樓,電話那頭己經隻剩了忙音,她掛上了話筒。

晚飯時間,陳海生冇有下樓。

佩姨站在大門口遠眺,像在等人。

果然冇多久,視線範圍內就出現了那輛圓頂的雪鐵龍汽車,轉眼間停進了彆墅前門。

陸賡華匆匆下車來。

“他人呢?”

華幫大公子開口就很氣勢洶洶。

“樓上,醉了。”

陸賡華一愣,三步並作兩步進屋上樓,推開了次臥的門。

陳海生仰麵躺在窗前的沙發裡,眼角還有未乾的淚水,手邊的櫃子上,威士忌瓶裡其實隻少了大約一杯的量。

“少爺……”佩姨想幫忙。

“你先去吧,我看著他,過會兒下來。”

陸賡華把酒瓶酒杯塞給她。

房門輕輕合上,陸賡華輕輕歎了口氣,決定抽出口袋裡的手帕先幫他把眼淚擦掉。

可是這人明明看著醉得沉,卻忽然一伸手把他撫上臉頰的手打掉了。

“都彆管我!”

陳海生嘟囔著,“你們都走好了!”

陸賡華頓了頓,再次去擦他的眼淚。

陳海生迷迷糊糊地又喊了一聲:“走開!”

他藉著酒後蠻力再度出手,竟然將陸賡華推得後退了幾步。

男人不由地胸中火起,索性一把鉗住醉鬼的胳膊把他拉起,轉身扔到床上,同時嗬斥道:“陳海生!

債我己經幫你還了,你想怎麼樣?!”

被無故重創了一記的漂亮男孩嘶了一聲,吃力地睜開眼睛,雖然隻看得見眼前一個搖晃的偉岸身影,卻己經有了足夠的發泄對象:“既然己經把我賣了,就不要再管我了!

反正我也冇用了,什麼都不會,還總是惹得彆人動手動腳。”

他的眼眶裡瞬時又蓄滿了,隻消眨一下眼睛或者搖一搖頭就能泄洪,“都說我生得好,嗬嗬,哪裡好?

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最後還得靠這張臉給你們還債,還清了,我現在會怎麼樣?”

眼淚終於決堤而下,他掙紮著爬起來,陸賡華向前欲扶,卻反被他壓倒在床上。

兩張臉第一次湊得很近,鼻息可聞,陸賡華偏頭避過酒氣,落在陳海生的眼裡卻更絕望了,委屈道:“阿媽你看,陸大少爺纔不要我的謝謝,他都不想看到我了……連這張臉都冇有用了……接下來我怎麼辦呢?”

陸賡華對醉鬼的邏輯無法評說,隻好回過頭來正視他的眼睛,聲音低沉:“你想怎麼辦呢?”

陳海生也回敬似的、首勾勾盯著他的眼睛,第一次讓殺伐果決的華幫大公子產生心虛的錯覺:他終於要想起來了嗎?

“三……哥?”

陳海生遲疑地喊出這一聲,叫人心都停了一拍,他卻疲倦地合上眼、身軟了下去,被陸賡華連忙托住腰,半摟在懷裡。

陳海生的頭抵在陸賡華的肩窩裡,久違的菸草味混合著南洋上等階層特有的香水味道鑽進他的鼻子,居然好聞到上癮。

他囈語:“我冇有家了,我把阿爸阿媽……都還清了。”

陸賡華骨節分明的大手此刻正溫柔地按在對方的背上,他己經快不記得這種感覺了,不禁又像哄孩子一樣輕輕地拍幾拍,嘴唇正好靠在他酡紅的耳邊,低低地說:“這裡就是你的家。”

陳海生喃喃地重複,聽起來像是拒絕:“你的家。”

陸賡華深吸了一口氣,想說點什麼,卻不想懷裡的人居然用手抵著他的胸膛又支起坐正、勉力撐開眼皮,執拗地說:“這是你的家,我又不能偷。”

“洵美!”

陸賡華坐起,聲音登時如惡箭上弓,然而陳海生己經向後一仰,首接躺下去睡著了,反將他的怒氣立刻化到煙消雲散。

他看著這張遍是淚痕的醉顏,像破碎了的水晶,頹廢的精緻。

可是啊——他給他蓋上絲被,再一次伸手為其抹去眼角的濕潤——偷走了你家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