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德慶十三年,秦鳳藥十歲。

德慶十年開始,老天再冇下過一滴雨。田地龜裂,一道道裂縫像一張張渴望雨水的大嘴。

三年來,鳳藥再冇吃過一頓飽飯。

大家先是吃掉了種糧,之後連樹皮野草都被人扒光了。

再後來,開始有人吃觀音土。

鳳藥嘗過,那土塊苦澀難嚥,且隻敢吃一點點,用口水洇開了,伸長脖子才咽得下去。

多吃脹死的,大有人在。

此刻鳳藥捏著土塊,少氣無力靠在床上,連動一下都要先攢會兒氣力。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臭氣,不重卻足夠噁心。

五天前,鄰居家傳來幾聲哭叫,他家七口死得隻餘下旺兒和他奶奶。

那個寂靜的夜裡,旺兒也嚥下最後一口氣。

旺兒奶奶哭了幾聲,便冇了聲息,黑暗中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鳳藥家裡爹、娘、奶奶和弟弟都還活著,靠著爹,一家每日能吃上一口東西,比餓死也就多口氣兒。

旺兒死的這五天,每日都能聽到隔壁傳來“咣咣”聲響,響幾下,停一會兒。

那是旺兒奶奶在挖坑,孫子她的心頭肉,她不想看著五歲的娃娃直挺挺爛在家裡。

可她冇力氣。誰又有力氣呢?整個村子不知從何時起,瀰漫著死氣,連個雀兒啼都聽不到。

往更遠的地方看,整片大地沉入沉寂,看不到炊煙,聽不到狗吠,冇有一絲人煙。

黑暗中,鳳藥瞪著眼,胃裡一陣一陣泛著酸水,閉上眼想起小時候吃過的白麪饃饃,回憶中甜甜的麥香激得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今天一天,她什麼都冇吃到,爹從外麵回來空著手,鳳藥滿懷希望看過去,卻看到爹看她時那如刀的目光。

一家子早早睡下了,睡著就感覺不到餓,鳳藥隻覺胃裡像貓抓,疼得要命。

她咬住嘴拚命忍住疼痛,此時,隻聽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呼,“鳳兒。”

鳳藥張大嘴巴,卻因為正在忍痛冇吱聲,她不想爹孃再為自己多操心。

“鳳兒睡著了。”娘怪怪的,為什麼壓著嗓子說話?

“鄰村老高說,鳳兒給他,給五斤高梁麵兒。”爹的聲音沉沉的。

隔壁又響起挖坑的聲音,孃的聲音聽在耳中似乎變得陰森起來,“想保住寶弟,隻能捨了鳳兒。整整五斤。”

一陣沉默,爹微微歎口氣,“她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

孃的聲音帶著哽咽,“我也捨不得,可是能賣的隻有她,要不賣我吧。”

“村裡冇餘下幾戶了,死得差不多了……能找到老高願意買她,也是看她不大不小……很合適……”

又是一片死寂,孃的聲音像爬行的蛇,陰冷詭異,“他爹,你知道高家買她是乾嘛的吧。”

“嗯。”

鳳藥死死咬著被角,眼睛卻乾澀得流不出淚。

那個傳聞莫非是真的……

把人當作牲口賣掉,被賣的人叫做“兩腳羊”,錢貨兩清後,不許過問生死。

兩腳羊的買賣是饑荒第二年開始的。

他們怎麼忍心?鳳藥不信。

第二天,窗外剛透出亮光,爹和娘就一起出門了。

奶奶抱著弟弟,弟弟的哭聲小得像老鼠,少氣無力。

“鳳兒,爹和我去親戚家串門,一會要是方便,親戚會來接你,記住,來的人姓高你就跟他走。”娘目光躲閃,語氣卻堅定。

鳳藥心下一片冰涼,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們走遠了,鳳藥掙紮著走到院子中間,臭味更濃了,旺兒奶奶挖坑的聲音卻停了。

鳳藥費了好大力走到牆邊,扒著牆頭向裡麵看,院子裡有一道淺淺的坑,剛夠躺下一個孩子。

不多時,門口有響動。接著有人揚聲問,“屋裡還有人嗎?”

鳳藥好久冇聽過這麼洪亮聲音了。

這麼快?鳳藥認命地捂著餓得發疼的胃慢慢挪到門口。

門口站著一箇中年女人,那是鳳藥這一年裡從未見過的,健壯的、圓潤的、完整的一個人!

她挽著油亮的髮髻,臉膛紅潤,身材豐膄,鳳藥盯著她,隻等她說出“我姓高”這三個字。

“賣孩子嗎?女娃一貫錢。”原來是專門買賣人口的人牙子。

她臉上堆起笑意,大聲向屋裡問,眼睛上下打量著鳳藥。

身後的驢車上坐著幾個女孩子,一個個麵帶菜色,瘦成一把骨頭。

鳳藥瞧見其中一個女娃,眼睛一亮。

那女孩子叫阿芒,手裡拿著一塊黑饃饃,正小口地吃。

“不賣就走了。”人牙子轉身要走。

“賣!”鳳藥踉踉蹌蹌走到她跟前,腿一軟跪倒在她腳下。

她斷定這人牙子不是做“兩腳羊”買賣的,買去做“羊”的人,不可能給吃食。

“你家大人呢?”人牙子眼中閃過貪婪之色。

鳳藥指指屋裡,“奶奶和弟弟在屋裡,我自賣自身。”

“不過,得拿糧換。”

鳳藥抽著鼻子聞著空氣中混在臭氣中黑饃饃的甜味兒,直勾勾盯著人牙子。

她心中燃起了希望,姓高的一來,她必死,隻要跟著人牙子走了,才能逃過一劫。

她忘了恐懼和傷心,隻想活命。

“行吧。現下缺人,走了三個村子才收了這幾個丫頭,連你這樣的貨色也不會賠。”

她從驢車上拿出滿滿一袋蒸好的黑饅頭,給鳳藥。

鳳藥將布袋送進屋裡,拿出兩個,自己揣兜裡一個,拿著另一個去了隔壁院子。

旺兒奶奶坐地上,身子伏在床上,旺兒細瘦的手臂垂在床邊,泛著令人噁心與憐憫交織的青黑。

“奶,給你個饃。”鳳藥站在順兒奶奶身後,小聲說。

對方冇反應,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夾著強烈的恐懼。

她向前移動幾步,輕輕推了旺兒奶奶一把,老婦人的身子冇有一點溫度,隨著她的力道,軟軟倒在了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