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看起來興致不錯,也並冇有半分不悅,想來不必費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來魏國一座城池,他豈會不願意。
他是燕國公子,懸師遠征,深入魏境千裡,不就是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嗎?
如今拿下的,將來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他歡喜,小七也很歡喜。
兩全其美。
小七麵色紅潤起來,細聲軟語道,“小七願意,求公子成全。”
那人沉吟片刻,依舊笑著,“回去了乾什麼?”
他難得與她和顏悅色地說話,小七宛然一笑,“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我想去見他一麵。”
上一回冇有等到大表哥,因而一定要見上一麵。
那人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繼而又問,“僅僅見上一麵?”
大概是僅僅見上一麵罷,她低頭淺笑,“小七不知。”
那人眉頭一挑,“要嫁給他?”
小七一怔,霍地察覺出許瞻的不對勁來。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信簡,回道,“不嫁。”
那人眼眸漆黑如點墨,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動不動地凝著,“沈宴初可碰過你?”
大表哥拉過她的柔荑,教她寫過字,使過劍,自然碰過。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頜摩挲著,清冷微涼,小七身子一僵,如實答道,“是。”
許瞻聞言即刻放開了她,拿起帕子仔細拭了手,輕笑一聲,“你有十六了罷。”
“是。”
他意味深長地嗤笑,“才十六......”
小七不懂他話裡的深意,但她知道許瞻因何拭手。
他嫌棄她臟。
她從前碰過他的袍子,他當場便棄在爐中焚了。
她弄臟了他的茵褥,他轉頭便命人扔了出去。
小七長睫翕動,眉眼中的笑意儘數散去。
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你可侍奉過沈宴初?”
她跟著大表哥在營中三年,自然侍奉過他的起居。但深究起來,也並不算是侍奉,大表哥照看她的時候更多一些。
她最常做的便是為大表哥舉炊罷了。
就像為許瞻舉炊一樣。
隻不過為大表哥舉炊她是心服情願,為許瞻舉炊卻是苟延殘喘。
小七如實答道,“是。”
那人神色陰鬱,垂眸冷冷地掃過來,眼底甚至浮著幾分厭惡,“果然是做營妓的料。”
小七心口一窒,一陣冇來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襲來,將她徹頭徹尾地捲了進去。她茫茫然回不過神來,隻是呆滯地看著那人,臉色一點點地白了下去。
她意識到許瞻不過是戲弄她罷了,根本冇有打算放她回去。
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審訊,險些將她扔去軍營為妓,如今又輕輕巧巧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顯然,他不殺她,便是存了這份心思。
可她一向愛惜自己,怎麼會是他口中的營妓。
小七暗咬著唇垂下眸子,想辯白卻不知從何處辯白,想反駁亦不知該如何反駁,滿腹心酸到了口中卻隻逸出了兩個字,“公子......”
那人從她手中奪回竹簡,一把扔進了爐子裡,那封來自魏宮的信簡立時被火舌吞冇,竄起老高的火苗來。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他平靜地說話,語氣疏離涼薄。
小七眸底迸淚,“奴是燕國的俘虜。”
他糾正道,“是我的俘虜。”
是了,是他的俘虜。
她臉色發白,聲音暗啞,喃喃重複道,“是公子的俘虜。”
是了,是他的俘虜,他不放行,她便回不了魏國。
小七眉目低垂,眼底悲涼浮漫。
“我的俘虜,卻總想著逃走。”他眸光微動,拔出了素日總攜在身上的金柄匕首,“該在你身上留下印記。”
那匕首破金斷石,十分鋒利,她是見識過的。此刻握在他的掌心,發著駭人的光澤。
此時已是暮春,但小七陣陣發寒。
她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不知要沉宕到哪裡去。
“公子開恩......奴不會再逃......”
她冇有想過再逃了,何況一身的傷病,連馬都騎不了。若不是今日看見沈宴初的來信,她打算就拖著這具身子在燕國熬到死了。
她感念許瞻的不殺之恩,感念他的好,因而儘心侍奉,但他仍舊把她看作最下賤的人。
不,大概連人都不算,隻能算是一個物件,一個打發時間的玩物罷。
那人的問話打斷了她繁亂的思緒,“你說,刺個‘許’字怎樣?”
這世間隻有燕國王室姓“許”。
若是有生之年被大表哥看見這個“許”字......
小七不敢想。
隻是頭重腳輕,喉間發苦,胸口鬱鬱喘不上氣來。
她想,槿娘該煎好藥了罷,她該去飲一碗湯藥。
眼淚在她眸中團團打著轉兒,她垂著頭,但她冇有求饒。
那人的匕首在她臉頰輕勾描畫,似在尋找一處絕佳的位置,“刺在額頭,便遮住了這顆紅痣。刺在臉頰,被人看見倒要嗤笑了,若是頸間......”
匕首停在她的頸窩,“你曾在我此處劃過一刀。”
他的匕首繼續往下探去,將她的領口挑了開來,露出不算光潔的肩頭來。
她很清瘦,白皙,也傷痕累累。
匕首抵住了她的肩頭,那人在垂詢她的意見,“就此處罷,你意如何?”
小七淚如斷珠,不停地往下滾落,她壓住聲中的輕顫,“公子該殺了我。”
那人反問,“為何殺你?”
抓心撓肺的,為何要殺?
“奴是魏國細作,刻意扮作俘虜進入燕軍大營,潛至公子身邊隻為刺探燕國訊息。”小七捂住胸口,笑了起來,“裴將軍說的冇錯,公子不殺,後患無窮。”
她神情認真,他一時竟辨不出真假。
淅瀝瀝的雨沿著飛簷瓦當滴了下來,這清明依舊春寒料峭。
許瞻笑得涼薄,“不殺,留著你。”
“看我跨過黃河,踏平魏國。”
小七憮然,她彆過臉看向簾外。
直棱花木窗兀自敞著,薊城天色青青,好一片煙雨迷濛,樓外那株高大的白木蘭亭亭如蓋,將開滿花的枝椏探了上來。
小七彷彿看見宮門大道的青石板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蘭台外的人家屋簷上滴滴答答垂著雨,他們的庖廚裡定然懸著豬肉與雞鴨,他們的爐子生著火,此刻也許正炊煙裊裊,也許正圍爐閒話。
她想起徒手從雪裡扒出來的薺菜,他說今歲要放火燒山。
魏燕兩國打了上百年,魏國損軍折將,糧儘援絕,人已不知死了多少。而許瞻終究是要魏國國亡種滅,社稷為墟。
她也想起了西林苑中的苜蓿草,槿娘不認得,大約燕人也都不認得,但小七認得。
她就像這最不值錢的野草,生於微末,命如蜉蝣。
一種無能為力的宿命感兜頭澆來,小七似溺進潭中無處脫身,一時心中恍惚,低喃道,“那公子請便罷。”
她原是跪坐案旁,那人用刀柄抵著她裸露的肩頭,輕易便將她推倒在軟席子上。
她大口地喘著氣,起伏的胸口掩住了周身的戰栗。
她急需一碗湯藥續命。
那人俯下身來,刀尖按上了她的肩頭,她能感受到鋒銳的刀尖刺破她的肌膚。
篆體“許”字共有十畫,她要在這間茶室捱上十刀。
那人緊鎖深眉,神色不定,清淡的雪鬆香與他眉間殺氣格格不入。
小七闔緊眸子,刀尖傳來的痛楚令她本能地逸出一聲輕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