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昨日還是大晴天,今日竟有些陰了。
微沉的烏雲夾雜在白雲裡邊,隱去日光,呈著一種混沌的氣象,西北風吹樹枝叉叉地響。
青黛見這形勢,不禁憂愁了些。
隻怕今日過後又是接連不斷的暴雨了,她又要躲在深宅裡不得出去。
看來她今日便要去探望父母了,若是錯過了這機會,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得天晴。
想罷,她便出門了去。
內侍聽聞青黛有出遠門的意思,便趕緊為她備了輛馬車。
不愧是秦肆底下教出來的,內侍各個都跟人精似的。
幸是有了馬車,纔好過她單憑著腳力遠行去。
她上了車才發覺兩手空空,便遣著車伕先去集市走一遭。
車伕以為自己要等上個半天,畢竟富家女子進了集市總是需要這般長的時間。
卻不料隻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見青黛手上提著些油紙包回來了,就像要去誰家裡做客似的。
車伕也是訓練有素,不曾過問,聽青黛報了一個村的名字,他便驅著馬匹往西趕去了。
待到日頭到了頭頂時,馬車才趕至那藏在深山裡的村落。
村莊的四周有青山環繞,碧水長流。
遠山如黛,倦鳥歸巢,不燥的陽光籠罩著田野和村莊,倍顯寧靜。
往遠望了去,還能見不少房屋點綴,煙囪升起了縷縷炊煙,縹緲莫測。
細細聞,彷彿還能聞到裊裊炊煙中飯菜的清香。
越來越靠近父母所在了,青黛的心中卻越是忐忑,她已不是原身,就怕父母看出了端倪來。
哎,不去想了罷。
青黛給了車伕一些銀子,讓其在村頭等候。
深村裡不富裕,若是她這般坐著馬車招搖進去,會惹人閒話的。
走進村裡,距離家還有好些距離。
映入眼簾的先是那田地,可惜都浸了一層厚厚的水。
水混著泥呈濃濃的深黃色,一堆堆青稻子寂寞地蹲伏著,個頭矮得很。
還有不少老農在地裡舀泥水出去,一臉苦色。
幾個絕望的老農已坐在田邊上,用沾了臟泥的手抹去臉上的淚。
按這般趨勢下去,到了深秋也冇有糧食可收。
青黛瞧見了,暗自吃驚。
南方水澇竟這般厲害,與北方乾旱相同,最先受害的便是靠天吃飯的農家人。
也難怪秦肆整日都為瞭解決水澇一事奔波在外,整日勞累都不曾安心歇息過。
他倒像是真心為了百姓好。
她幽幽歎口氣,回過神便接著走去了。
轉過九曲十八彎般的田間小路,越過好幾間屋子。
視線裡才隱隱窺見一帶黃泥牆,青黛心中微動,提著油紙包便靠近了去。
隔著一排矮矮的竹片籬笆,看見那房簷底下,黃泥牆上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一嘟嚕一嘟嚕的山丁子,一掛一掛的紅茹莨,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杆子。
那便是記憶中家的模樣了。
如此看了一眼,青黛便覺得心中酸澀不已。
忽地聽見身前有什麼東西落了地,抬眸便見一籃子的乾辣子散落在地上。
旁邊一位老婦人怔怔地望著青黛,混沌的眸中隱有淚光,乾燥的嘴唇微微顫著,不可置信地道了句,“是丫頭回來了?”
這便是青黛原身的娘,記憶中她仍是滿頭烏髮,如今烏髮中摻雜了不少白絲,瘦黃的臉因風吹日曬、日夜勞碌而多了幾道歲月的痕跡。
青黛忍著心中苦意,點頭迴應道:“娘,是青兒回來探望您了。”
青兒是她的本名,入宮才得了青黛的名字。
老婦聞言,便趕緊開了竹籬笆,迎著青黛進去,圍著她上下瞧了好幾眼,眼中憐愛更甚,“青兒十歲就進了宮,多年未見,現在竟長得這般大了。”
青黛還未迴應,老婦便又扯著她入了屋子,“瞧我這記性,青兒你怕是還未食午飯呢,娘這剛弄好了飯菜,你快吃些去,可彆餓著了。”
農奴小屋內顯露著衰朽的景象,桌木被蟲蛀了,舊到顏色隻剩下一層灰,打理得卻很乾淨。
桌上隻擺著一小盤的蒜熗山野菜,兩碗稀稀的米糊。
老婦又去廚房裡蒸了兩個鹹菜餅子、一碗雞蛋羹、又添了碗米糊出來。
這般菜色比不得青黛整日吃的菜肴,卻是老婦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了。
青黛暗自垂憐,將手邊的油紙包拿進廚房裡去。
裡邊包著的是最實在的幾斤豬肉、和一些果脯糕點。
老婦有些驚訝,確是接過了豬肉,切了一半下來,放了蔥薑蒜和少許辣椒下鍋,又炒了一盤辣子肉片。
不過多時,她的父親也回來了,原來是到田裡去了,這剛放下鋤頭農具,便見著青黛。
老父親不善言辭,卻也是欣喜著青黛能夠回來。
三人齊圍著灰桌而坐,桌上擺著在農家裡已算是豐盛的菜,父母親確是不捨得吃的,隻喝了幾口米糊糊,好的都留給青黛吃。
青黛哪裡咽得下?
吃了幾口便和父母敘起了舊。
“多吃些,瞧青兒瘦的,定是整日吃不飽的。”
老父親將那盤辣子肉片往青黛的方向移了移,又接著道。
“青兒現在可是從宮裡脫身了?
今後我們一家人便可團圓罷。”
他們是不知京城發生的那些事的,也不知青黛已經嫁給了秦肆。
她也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嫁給了一個宦官。
這等身份,在父母眼裡總不是好的。
青黛眼神有些閃爍,“這……還未呢。”
老婦一聽,不禁又是老淚縱橫,“都怪父母親不頂用,家裡實在是太窮困了,纔將可憐的青兒賣進宮裡去,真是苦了你了。”
青黛見老婦又悲痛起來,便趕緊尋了一個藉口,“爹孃不必擔心,青兒在宮中便是伺候著太後孃娘。”
“娘娘和藹慈愛,對待宮女也是十分和善的。
這次便是青兒向太後借了些日子,回來探望爹孃的。”
“待青兒到了可以脫奴籍的年紀,太後便會放青兒回來。”
青黛說罷,從懷裡拿出一個繡著花草的荷包出來。
拉開細繩,露出裡麵不少的碎銀子。
父母一看便驚訝地睜大了眼,“青兒,你這又是何意?”
他們一輩子摸過最大的錢便是銅板,哪裡見過這白花花的銀子。
“這是青兒積攢下來的月錢。”
青黛將荷包繫緊,又塞進老婦的手中去。
“這年頭多雨,光是下地種菜是過不了日子的。
爹孃若是有力氣,便拿著這些銀子,去城裡開小攤做生意去,也好過種地來。”
老婦拿著那荷包,隻覺得手心都是燙的,這筆錢的確是能解決他們有上頓冇下頓的艱難處境,“我們若是拿了這銀子,你又以何為生?”
青黛道:“青兒在宮中伺候主子,吃穿都是不愁的,也無處花這銀子。
爹孃莫要再推辭,趕緊收下罷。”
老父親歎氣一聲,“婆子,我們便收下青兒的心意。
我那弟兄就在廣陵城做些小生意,我們便去尋他,順便找個生計去。”
說罷,又看了眼青黛,“若是青兒能早點脫了奴籍纔好,自由身可比一切東西都珍貴。”
這話恍惚間似乎說進了青黛的心裡去,她也想自由的,想暢意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不用考慮沉重複雜的事情,即使每日都粗茶淡飯、為了生計奔波勞累,也比在壓抑的牢籠中自在。
若是她能從秦肆的身邊逃出來,逃到山野中去,那當如何?
她幻想了下那般自由暢快的生活,那原本還淺顯的逃離心思便愈發地明確了起來。
*** *** 待到黃昏光景,青黛縱使再不捨得父母,也該動身回去了。
郊路不好走,入了夜便更難走了,馬車行了快兩個時辰纔回到了臨安城的宅院。
月亮高掛,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滿天繁星也稀疏了,稀得幾乎可以數得過來。
黑黝黝的天色,似乎蘊藏著無限的哀愁和嚮往。
入了宅院,明間的光線很暗,冇有人在。
今晚很是安靜。
青黛卻有些心神不寧,剛走進院子,便見自己的屋中燈火通明,門外還有兩個內侍候著,裡邊正位上正坐著一臉陰沉的秦肆。
他似是已坐在屋中等候多時,青黛心裡一驚,怕是秦肆已經察覺了她欲逃跑的意,特來懲戒她了。
她連忙鎮定著神色上前去,渾身卻是懼得都繃緊了,連聲線都帶著些顫意,“督主。”
秦肆聞聲,慵懶地抬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聲音確是沉下去幾分,“你倒是還知道回來。”
青黛一怔,腦內繃緊的神經忽地就鬆了下來,心臟跳得卻還是有些快。
原來秦肆隻是怪她回宅太晚了,她還以為他是發現了自己那些隱藏的心思。
她欠了欠身子,細聲道:“妾身的父母就在臨安城附近,今日妾身是去探望他們了,許久未見多說了幾句體己話,一不留神便忘了回來的時辰。”
她說的,倒是和影衛報上來的分毫不差。
秦肆也無處罰她的意思,便冇再追究下去,隻是微微凝眉道:“日後不得再如此了。”
“妾身省得了。”
青黛喘著氣,堪堪地穩下情緒來。
這才發現桌上多了一個鑲金戴玉的木櫝子,旁邊伺候著小太監眼尖注意到了,便立刻打開木櫝,現出裡邊晶瑩閃爍的東西。
原來都是些女人戴的花釵子,粗略一看便知那製作料子都是極好的。
太監奉承道:“夫人,這都是督主賜予您的。
督主要事繁忙,卻還在屋中等您一炷香的時間,就為了看您一笑呢。”
秦肆倏地蹙眉,涼颼颼地看了太監一眼,似是責怪他多嘴。
太監立馬蒼白著臉,彎著身子退到一旁去,再也不敢出聲了。
青黛看得那一小箱子的頭釵,珍珠流蘇、金簪步搖、碧綠的瑪瑙鐲子,卻很是驚訝,這都是秦肆賞賜給她的?
秦肆察著青黛吃驚的模樣,暗笑她果然是個容易饜足的,這點東西就給打發了。
他墨似的眼眸中現著一抹促狹的笑意,淡道:“明日會再送來一些綢緞來,你自個兒挑選些顏色,再派人裁成衣裳。”
青黛一時怔忡,不知秦肆為何突然對她這般好。
內心有些複雜,又驚訝又感動,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秦肆見她臉上又露出那般不聰明的表情,他神色似乎遲疑了一瞬,隨即便是低哼了一句,“蠢物。”
話音剛落,秦肆便已起身,流雲繡月的衣角晃動,踏著那雙玄色皂靴往屋外走去,一眾內侍也隨著他離去。
青黛這時才反應過來,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道,“多謝督主賞賜。”
秦肆聽得身後那似風兒般輕的言語,不知為何,心中竟覺得十分舒坦,素來漠然的臉上也興起了微微波瀾。
感覺,似乎也不差的。
青黛等一眾人退儘,她才細細打量著那些漂亮簪子,心裡總歸是喜悅的。
隻是這份喜悅,與那追求自由的熱烈情緒碰撞在一起,雜糅著,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哪個是最嚮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