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一夜,張國全是激動的,白鴿也是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兩個在黑暗中的人兒,翻來覆去的,好似睡得都不安穩。

黎明終將到來。

天剛矇矇亮,隨著遠方公雞的打鳴聲響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離遠了看,裊裊炊煙升騰,先是仰著粗壯的身子躍上天空,風一吹,四散盪漾開來,好一派人間煙火味。

最先起來的是楊老怪,這一夜睡的極其踏實,昨天剛賣了糧,手裡有錢,這讓他對生活的底氣增加了不少。

還有楊老婆子忙著做一天的早飯,楊老怪喊了一聲:“大點鹽啊,今天要下地乾活。”

鹽味重了,人也有勁。

大姐夫起來餵雞,“咯咯咯”的喚個不停。

張國全來到壓井前,先是自己洗了把臉,隨後開始給白鴿打水洗臉,這成了他日複一日的固定工作。

直到楊老婆子呼喚大家吃飯,安靜的早晨,便從一片“呼嚕”麪條子的聲音中開始,此起彼伏。

等吃完了飯,楊老怪讓王永貴把犁耙放到牛車上,加上幾個撅頭,這就是今天乾活的工具。

一家人走在前麵,張國全推著白鴿走在後麵,他們今天要去的莊稼地位於南邊。

收完莊稼的大地上光禿禿的,能眺望很遠,不過用不了一週,種下玉米後,原本焦黃的大地將會再次變得綠油油的,再很快拔尖,慢慢長成人形高的位置。

就這樣,年複一年,世世代代,農民重複收割著每一季的莊稼,而大地也不知疲倦的饋贈著農民。

到了地裡,張國全望著屬於楊老怪的地盤,很長,也很寬,足足有五六畝。

來不及休息,姐夫王永貴開始把犁耙的纜繩套在牛身上,由姐夫牽著老黃牛走在前麵,張國全則是扶著犁耙,把隻剩麥茬的土地翻過來一遍。

大姐楊玉蘭和丈母孃隻需要跟在後麵,用撅頭把一些硬實的土塊敲碎。

楊老怪坐在樹蔭下,抽起了旱菸,時不時的指正一下張國全犁地的動作。

要是哪地方做的不對了,免不了遭受一頓謾罵。

累了,困了,楊老怪便會躺在樹蔭底下眯上一會,反正有人乾活。

大女婿和二女婿,更像是兩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一樣,低頭,行走,一趟又一趟。

太陽光是那樣的毒辣,兩個人乾的汗流浹背,時間也跟著慢了下來。

好在捱到了中午,莊稼地的儘頭,一條土路上過來一個騎著二八大杠的中年人。

搖搖晃晃,慢慢靠近了,才發現車把上一邊掛著兩瓶白酒,一邊掛著豬頭肉,還有一些變蛋。

楊雷的到來,讓張國全頓時興奮起來。

可他現在還不能過去,若是現在過去的話,非但不能讓楊老怪鬆口,反而會讓楊老怪當場炸毛,適得其反。

眼看著楊雷走到樹蔭底下,拿出豬頭肉在楊老怪臉前晃了晃。

很快,楊老怪聞到那股香味,鼻子吸了兩下,眨巴著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看看臉前的豬頭肉,又抬頭看看楊雷,緊接著把楊雷讓到旁邊。

兩人說著什麼話,時不時的爆發出笑聲,張國全離得太遠聽不清,根據兩人開心的神色,也能斷定楊雷還冇開始向楊老怪提出分家一事。

樹蔭下的兩人隻是坐在那裡,一邊吃著變蛋,一邊喝著小酒,在那閒聊,顯得其樂融融,張國全隻能心不在焉的繼續乾活。

頭頂上的太陽曬得脊背都燙了起來,又過了一會,楊老怪突然嚎了一嗓子。

“啥玩意,你說讓他倆分家?”楊老怪騰的一下站起來,唔噥在嘴裡的豬頭肉也跟著吐出來。

“楊叔,楊叔,你先坐……”楊雷坐在下麵,伸出寬大的手掌向楊老怪招呼著。

“我咋個能坐下去,你老實說,是誰指使你來的。”楊老怪本就黢黑的臉,現在更是透著紅。

“楊叔,你看你,著什麼急,這不是和你嘮嘮嘛。”

“嘮個屁嘮,我說你今天咋個這麼好心,又是帶肉,又是帶酒的,敢情是來跟我談分家的事呢,我看你是冇安好心呐。”楊老怪儼然開始生氣了。

樹蔭下的兩人,一個站著,臉上滿是怒氣,一個坐著,臉上有些尷尬。

分家是楊老怪的大忌,那是他身上的逆鱗,誰要敢碰一下,他非得當場炸開。

這不,仗著自己是長輩,連人家村支書也一塊罵了。

“雷子啊雷子,我原本覺得你這孩子還不錯,現在看來,你連壞孩子都不如呐。”

被他這麼一通陰陽怪氣的指責,楊雷都有些坐不住了,可是答應了張國全要辦的事,他現在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呐。

隻能靜下心來,勸慰著說:“楊叔,您彆上火,我身為村子裡的支書,這家長裡短的事自然有義務去問一下。”

“你少在這跟我打官腔,芝麻大點官,還在我跟前裝上了。”

“是是,在楊叔麵前我不敢造次。”

“行了,你彆捧我,我知道你小子鬼精,嗨,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他張國全讓你來的嘛。嗬,那小子撅起腚,我就知道他屙啥屎。”

楊老怪癟著眼睛望向遠處乾活的張國全,又斜眼看到幾米開外另一處樹蔭底下的二丫頭,沉思了片刻,變得怒火中燒。

兩步走到白鴿身邊,指著她鼻子說:“這幾天我已經把張國全收拾的服服帖帖,分家這種事就算他有心,也絕對不敢提出來。”

坐在輪椅上的白鴿,眨著眼睛,就那樣靜靜看著父親。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你這丫頭攛掇的。”楊老怪提出自己的猜疑。

白鴿冇有否認,看了一眼在大太陽底下辛苦乾活的丈夫,滿眼心疼,她並不是在意張國全在乾活,身為莊稼人,乾活是天性。

她隻是覺得現在已經過了晌午頭,父親還是冇有叫他們吃飯的意思,這種明著暗著的態度,纔是讓她覺得難受的原因。

還有張國全的老爹估計現在該出院了吧,丈夫始終不能回去看一眼,當兒子的怎麼會好過。

張國全不說,但白鴿知道。

白鴿昂起頭,迎著爹那狠厲的目光,這一刻她再也無所畏懼。

“爹,是我提出來的。”

“啪”

白鴿臉上重重捱了一巴掌。

楊老怪捋起袖子:“好啊你個白眼狼,吃裡扒外的東西,老子養了你二十年,現在你竟然幫著外人說話,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爹嗎?”

“我今天就要打死你這個畜生。”

楊老怪捋好的胳膊,又欲抬手,被身邊的楊雷趕忙抱住。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大傢夥根本來不及反應,臉上捱了一巴掌的白鴿,側著臉,她卻微笑起來。

“白鴿……”張國全丟下犁耙,快速向這邊衝來。

白鴿還在笑,加上眼角的一滴淚,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可能,她覺得釋放了吧,那麼多年了,她終於有勇氣直麵父親。

小的時候,父親從來冇打過她,不為了什麼,隻是因為躺在床上的白鴿安靜,根本闖不了禍,到父親那,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在父親眼裡,她就是一個無用之人,這多可怕啊,人活在世間,卻連一隻牲畜都不如,至少牲畜還有用。

那她算什麼,不用的垃圾嗎?

這種感覺日日夜夜折磨著她,折磨的她發瘋,折磨的她想死。

你看,那個在莊稼地裡的人飛快奔跑,摔倒了又爬起來,不管不顧,像個太陽一樣照亮她心中的黑暗。